隐形备胎Ⅱ

        时间晃得太快,这才一年,我就离婚了。你不用诧异,我这样的女孩,没法和不喜欢的人长期相处,也不能让所爱之人轻易溜走。当然了,我说得溜,仅仅是你在我心中的地位。我未曾占据过你生命里的一丝光,一滴水,也未曾成为你的障碍,你的累赘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以为我把你写完,一切就结束了。可是没有。当他和我共处一室,当我快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,那些年轻时为你做过的傻事,等过的街道,又浮现在脑海里,阴魂不散。而你对这些,我所有的思念,都一无所知。

        毕竟,你从来看不见我。

        曾经为荷尔蒙奋不顾身的女孩,到了这把年纪,也懂得了投资和挑剔。比起“爱得深”,自然是“嫁得好” 更为可靠,收益丰润。这些真理我早就烂熟于心,在遇见你之前,甚至答应和你见面,也出于某些精明的目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早熟没有让我占据优势,原始资本的积累,也一直成不了火候。谁会想到呢,我居然越活越出格,越来越幼稚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,我本想在脸蛋和身材最巅峰的时刻,借富家子弟的几轮清洗,完成一场社会地位的漂亮逆袭。可机会重重,我只是太失败了。就在我们初次见面的前几个晚上,我和朋友在清吧喝酒。人很少,老板和几个常客聊天。过了一小时,两杯酒送过来,常客里的两个中年男人打着响指:

        “请你们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中美合资,闯荡南北,已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。他们捋起袖管,手表反射出金光,嘴里的句子很明确:“在大城市混的女孩太多了,像你这种成色,没有人脉,是不可能出头的。” 我想,我什么都没说,他们就判定了我的未来,就把我归到成千上万注定被埋没的穷人堆里,还真是厉害。

        随后,名片摆了出来,车钥匙掏了出来,微信里的大腕好友,也挨个晒出来。他们一拍胸脯,信誓旦旦:“有什么麻烦,尽管说,能帮的都会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就在他们搭讪前,我还在和闺蜜抱怨惊人的房价,盘算这偌大的城市里,何时能有几平米的容身之地。现在,不用费尽心思地设计,大好的机会就送上了门。我一面客气地堆笑,一面悄悄拽住闺蜜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 十几分钟后,我们扔下两个男人,夺门而出。我狠狠地拍了自己一下:“没用!”

        闺蜜在寒夜里,裹紧小香风的高仿外套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又补充一句:“钱是好东西,但他们太胖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堆肥肉,就轻易抵消了真金白银,我没想到自己这么肤浅。还没出地铁站,一种深深的懊悔就涌上心头。因为在我回想这件事情时,小偷顺走了兜里的钱包。他们无法对豪车里的人下手,毕竟弱者只会剥削弱者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丧气地跺着脚。当晚,为了弥补自己的鲁莽,我立刻答应了你见面的请求。那时我们在网上断断续续聊了一个多月,说一些废话,客套,但也不乏暧昧。

        是想从你那重新获得一个机会,再讨回点什么吗?也许是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我说过,我太失败了。非但没从你身上赚来利息,还把仅存的成本,一股脑地赔进去。这种没用的德性,在我结婚后也未曾改变,而且愈演愈烈。我是说,我无法用物质来弥补厌恶,用交易来顶替真心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喜欢你,是原始动物,发自本能的喜欢。

        你不会知道的,你脸上的每根线条,每道褶皱,我都能像照相机般脱口而出。我特别爱看你嘴角那个轻浅的凹陷,一笑起来,就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。是啊,热恋中的女人,通常找不到智商。我常常走在路上,朋友就凑上来: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最近没事吧?怎么走着走着,就傻笑起来?”

        难怪那么多人回头,不是我长得好看,是我想你时,才长得好看。

        记得刚认识,你也问我的理想。那时你还是个有教养的成功人士,没有打断我的写作梦,也没有轻易透露过来人的惨痛经验,就是淡淡地来一句:

        “挺好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后来我才明白,我的自尊和奋斗,在你眼里,在那两个中年男人眼里,都是些拿不上台面的笑话。只是你更懂,怎么有风度、又隐秘地嘲笑一个女孩的痴心妄想。你嘴上说着把小说发来看看,回去后和我交流想法。但我满心等待后,只看到几个潦草又敷衍的字。就像拿星座和血型来评价一个人,讲来是有道理的,可用在谁身上都说得通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很懦弱,鼓了很多次勇气才试探性地问:“你觉得,我写的张先生怎么样?”

        你调低车内的爵士乐,皱紧眉头,又很快舒展开:“还可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幸好我没有把期望抬得太高,即使摔下来,也不过是轻微的四分五裂。我知道你没有看过,甚至连打开的兴趣都没有。因为认识你之后,我所有小说的主人公都是你的姓,都是你人格的某一部分。

        吴先生,你姓张吗?

        后来我拿出一张全校的人气排行榜,前天晚上你还差点叫不出我的名字,但那次,你倒认真地看了很久。在靠前的地方找到我的名字,掩饰不住惊喜地赞叹起来。也许吧,只有一点虚荣心的满足,才让我在你心中的地位,多了些砝码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因为我那样在乎你,所以见面后三个礼拜,就企图分手。当时对你的情感,已经到了自我灼烧的地步。每天花很长的时间来化妆换衣,等你一个即兴,叫我出去。你的时间不太稳定,紧急情况,和忽如其来的应酬,要求你随叫随到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害怕勉强和添麻烦,再加上学校在郊区,所以不强求你的保证。反而是自欺欺人,找很多借口去你公司附近的闹区。购物也好,看剧也罢,甚至在漫无目的的闲逛后,只是希望,你在想我和需要我时,我能很快出现。我知道你在感情上很讲究效率,来回两个小时的车程换一点短暂的欢愉,是很不划算的。当然,我这么费劲地等你,通常情况下也是无功而返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我们的聊天,也称不上聊天。因为你太忙,来得及接电话,发工作邮件,却来不及看我的信息。当我想跟你说说美味的法式早餐,等你回复时,我的心情已陷入糟糕的晚饭。或是我写下一整天的开心和麻烦,修好图,反复练习语音。手机页面要刷好多遍,才能在很远的地方,看见你发来的一个笑脸。

        实际上,我们大多数的对话只可能在车上完成。因为大城市的路况太糟糕,只有堵车,才不得不四目相对,你来我往地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从没谈过这样的恋爱,学生不是这样恋爱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即使给你暗示,透露一些抱怨,你也在工作忙的幌子下,摆出无动于衷的面孔。后来我真的熬不住了,没有任何征兆,就给你发短信要分手。半小时后,你打电话过来,说一些无关紧要和偷换重点的话。不知怎么,一听到你的声音,也不管说的是什么,我离去的决心又崩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你用三言两语就把我哄好,电话挂断后,只当什么都没发生。我蹲在宿舍楼下的台阶,抱着腿蜷缩成一团。我多么希望,你能给我一个惊喜,能忽然出现在我眼前,紧紧抱住我。可是等到路灯灭了,再没人进出宿舍,我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的拒绝,之后又发生了几次。每次都是同样的戏码,同样的结局。与此同时,别的女孩要么找到势均力敌的对象,开始过无人仰视的生活,要么眼光尖锐,去名利场见了圈世面,换了点资本。

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而我一无所有,除了变得麻木,变得心甘情愿、不求回报地站在你身后。

        没关系的,我始终记得你为我,从公司溜出来的一个午后。那是第二次见面,我说我在逛街,忽然有点想你。你推掉了会议,匆忙地开车来找我。见面之后,你搭在我肩上的手就未曾离开。你把我紧紧搂在怀里,动作有些怪异。但很明显,像你这样注重形象的人,在那一刻,也无法克制涌上大脑的冲动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有那句失控的表白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的意思是,你曾经拿真心对过我,尽管那么短,那么微不足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我离婚了,你社交网资料上写的依旧是单身,但我也不敢多想什么。卑微好像成了一件顺其自然的事。几年前,你把我的爱抽干就一走了之,我想去别人那里讨一点回来,可始终没成功。我像一株枯死的植物,一具空洞的驱壳,所有对爱的欲望,在手中都化成了灰烬。

        你看出来了吗,一个女人是要有理想的。尽管说起来是个笑话,是你们成功男人吃剩的边角料,但在她被冷落,被遗忘时,这理想可以消耗她多余的精力和情感。

        以前,我用别的男人来弥补你对我的伤害,其中的道理也是一样的。只是后来发现,和别人相处得越久,想你就想得越深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最好的办法是脱离爱情这件事。用拼命工作和减肥,来解决那些自怜又忿恨的情绪。只有这样,你对我的不冷不热,我才能视而不见,我才能把生命里最快乐的部分,通通留给你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然在你眼里,我的理想,和家庭主妇手捧的韩剧、名媛相约的下午茶,是没什么区别的。哪怕我不小心写出点成绩,你也只是把更多的话题放在我的社交圈,你的掌控权。这一点,是在我们几年后重新见面时,我猛然意识到的。那天你转着方向盘,眉头紧蹙:

        “女孩子抛头露面,不太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正想说一些圈内趣事,但话刚到嘴边,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。随即你又补充一句:

        “上次你发给我的照片,有点性感。没给别人看过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虽然我是你身体上的一枚商标,是你随手摆弄的一个玩具,但这并不能说明我比你更可怜。你从未坦白你的过去,可要知道,伪装再好的猎人,也会在懈怠时被狐狸偷看。就像那次我们去一家泰国餐厅,你有点鄙夷地指着刚上的一壶茶:

        “要三十?这样一个茶包,头等舱休息室里到处都是,免费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忍不住笑了,有点感动,但也有点怜惜。感动的是你居然在我面前卸下了防范,那些注重分寸的绅士风度,是在外人面前强装出来的。当一个生意人,毫无顾忌地暴露内心的算计和精明,像小市民去斤斤计较时,我才觉得这关系不生疏,这顿饭带着些,类似琐碎的家庭温情。毕竟挥霍短暂,节制才能长久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怜惜的是,你大概演了很久吧。

        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,我就无所察觉了吗?想想我们去时装秀场的那天,你穿着西装,戴上略夸张的戒指,游移在不同的人群之间。那大概是我认识你以来,见你笑容最多的一天。你有了事业上的成就,有了豪车和名表,可这些似乎还远远不够。你企图扩大范围,建立私交,融入更上流的阶层。

        你一手举着香槟,一手偷偷擦额头上的汗,站在业界大佬中间,有些费劲地营造氛围。你急于对T台上的模特发表评论,吐出来的话更像是文案上背下来的,而非出自内心的感慨。有时也会作个好坏判断,可等专业设计师一发言,你又委婉地改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对,我刚说得不清楚,但也是这个意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你真的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吗?一个书架上只有企业家传记的男人,真的懂所谓的艺术吗?我很惊讶,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脾气、有个性的男人,谁知随便一个权势者呼出来的气体,就能把你棱角分明的脸,弄得模糊不清,乱成一团。

        后来,一个打扮新潮的老男人呛了你一句:“不懂就别说了。” 声音很小,但像针一样,扎在你的眼睛里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天结束后,你先是开着车,无知无觉地闯了两个红灯,接着又在饭店推翻酒杯,撞碎一只餐盘。你用热毛巾擦着衬衫上的污渍,却怎么也弄不干净。我想叫服务员再送来一块热毛巾时,你很丧气地说算了。结果没过多久,你又对餐厅经理发脾气,抱怨今天的菜不新鲜,要求重做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幕,让我看到了你过去经历的很多幕。那个沉稳、优雅、有谋有略的形象,大概是用很多寒窗苦读和名利争斗,当做尸骨来垫脚的。要是再早十年认识,你还没能力去营造男人完美的那一面,全部的精力放在出人头地的洞口上。或许我看到的,只是叼着油条、头发油腻、从小黑屋里爬出来急着赶地铁的小瘪三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条路,你和那两个中年男人,都走得太难了吧。所以反过来不忘报一把仇,把我那点不足挂齿的理想,当成随手一射的靶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兴许是丢了面子,那天你对我也不客气,指指我衣领里掉出来的线头: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个,还有这颜色,这款式……” 你还想接着挑剔下去,但好像忽然想到秀场上的情景,说到一半又跳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下次别杵在公司门口等我,被人看见了不好。” 你脸色僵硬地夹了一口菜。

        有时我会觉得,你还需要我,不仅是需要被爱的感觉,不仅是我常能看透你的心思,更重要的是,你渴望我挑起你过往的卑微,那种埋藏在骨子里,很深很深的情绪。

        高级餐厅里不懂礼仪的狼狈,鸡尾酒晚宴上讲不出笑话的尴尬,还有面对时尚名媛,不知把手摆放在哪的自卑。你最想看到的,是我满身的创伤,是我祈求不到爱的委屈,和对未来的迷茫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记得有次我骗了你。那晚上你在公司加班,我在附近溜达,想着等你下班见上一面。那天很幸运,你出门后就带着我去兜风。你问我怎么没在学校,我当然不会说是专程为你来的,就借口是和朋友吃饭。你问我吃的是什么,我随口编了一家餐厅。结果,我后来从包里掏照片时,你指着还剩半块的饼,问我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慌了,脸刷的通红,一时想不到办法圆场。你要一个还有些自尊的女孩,怎么说天天来等你只为见上一面,又怎么说为了搭配你的穿衣档次而节省饭费。

        你投来一个不动声色的眼神,我就知道你都懂了。你本可以不戳穿我的,而大多数情况下,你确实很体恤我的心情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有时你也特别心狠,故意地想让我难堪,让我下不了台阶。过一会,再转移开话题,摸摸我垂下去的头。你咧起的嘴角带一点坏笑,得意,还有满满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怜悯。

        你大概看到了曾经的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后来才明白,为什么一个女人对你来说是很不够的。因为你的需求太多,而没有人可以囊括所有的性格。门当户对的,辅助你走得更远,却无法满足你大男子主义的满足感。心智还不怎么成熟的,让你有种离青春更近的错觉,可话题再深入下去,阅历和经验就不足以和你抗衡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是啊,我离真正的成熟,还有很长的距离。但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,我可以很聪明,聪明到理解你的全部,聪明到让你觉得害怕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我爱你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没必要和你抗衡,和你一拼高下。既然你需要一个稚嫩、但还不蠢的我,那我可以停滞不前,可以拒绝进步,让自己永远保持在那个你能控制我、把玩我的尺度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然,不是因为你有一米八五,不是因为俯视我,我就真的是个弱者,一个被任意使唤的奴隶。不是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很多次都站在街角,站在你不曾察觉的地方,看着你搂住其他女人,走马观花,简单粗暴。你们说了很多假话,戴了很多面具,用讨价还价来定义这段关系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怎么会生气?我只是,可怜你。

        不会游泳的你买了一艘游艇,停在海里几年没有动过。年初你让维修员加了油,开着这栋漂浮在海上的大别墅,带我去几百海里以外的孤岛上度假。四周全是空荡荡的浪潮,偶尔传来几声鸟叫。你走进酒窖,我知道你可以说出每一瓶红酒的产地和历史。可晃荡一圈,你拿了从老家巷子里买来的、只要几块钱的米酒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有在没人的时候,你才想起自己,到底喜欢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们坐在海滩边,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。你看着远处的夕阳,忽然问我:“怎么看着有点眼熟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忘了吗?你买过一幅画,画的就是这个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,那个啊,我花了好几倍的价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一直挂在办公室门口的墙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吗?我怎么不记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记得的事情,还有很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过一会,你的米酒喝完了。太阳几乎沉下去,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。你自言自语: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说人为什么要旅行呢?不能直接看照片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曾经觉得自己很失败,一个人要是无法用物质来弥补厌恶,用交易来顶替真心,那必定是做不了大事的。确实,我不仅没什么出息,还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欢,一味纵容情感的泛滥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后来才觉得,真正可怜的不是我,而是你。你的感官太迟钝了,你那种细腻的、发自本能的感受力,早在追求名利时就被扼杀得一干二净。你可以在任何方面碾压我,资源、地位、生理,但唯独在真正的喜欢上,你从来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 你以为现在所追求的一切,真的是你想要的吗?

        起码我是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天有个女人打电话给我,叫我离你远一点,说我配不上你。

        你放心,我不会离开你。因为我害怕你有天不懂什么叫真爱。等到那时,我还能在你身边提醒你,启发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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